公元1641年正月,江阴城里张灯结彩,孩童的嬉闹声和鞭炮声一齐作响。
54岁的徐霞客躺在病榻之上,生命即将走到终点。
忽地,他听到屋外有孩童争论哪座山最巍峨,一个孩童朗声道:
“薄海内外之名山,无如徽之黄山。”
一语就赢得了辩论的胜利。
听到此言,徐霞客突然笑了,这正是他壮年游黄山时写下的句子。
如今年华逝去。
但那些曾经的故事,却不时在记忆里泛起点点斑驳。
公元1587年,南直隶江阴(今江苏江阴市),徐有勉的次子徐弘祖出生。
大名士陈继儒见他眉宇间有烟霞气,出游又经常是朝霞出而晚霞归,于是称呼他为“霞客”。
写道这,我们要先把时间轴往回拨一下。
提一提徐霞客的高祖徐经,江阴有名的巨富之一,曾有田产十几万亩。
他有一个好友叫唐伯虎。
徐、唐曾相约赴京赶考,不料结束后,却传出二人贿赂主考程敏政的流言,被剥夺了功名和今后考试的资格。
这就是弘治年间著名的“会试舞弊案”。
二人是否被冤枉,至今仍有争议。
但经此一事,徐经郁郁而终。
而后四世男丁因为执着科考荒废了农商,家境每况愈下。
到了徐霞客父亲徐有勉这一代,靠着与贤妻王孺人艰难创业,这才奔上了小康。
公元1601年,14岁的徐霞客也去参加了科考,但没有成功。
皆因他自幼爱读“闲书”,上课时别人在读《孟子》《中庸》,他却偷偷看《水经注》。
科考本就不是他兴趣所在,这次考试失利,他没有像先辈那样死磕,而是干脆就放弃了。
比起科举,他更向往《水经注》里所写的山水。
特别是九嶷山,相传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,葬于江南九嶷,故九嶷山又叫“苍梧山”。
徐霞客立志“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”,长大以后要行走于山水之间。
这种志向在崇尚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时代,显得颇为不务正业。
18岁那年,父亲病逝,徐霞客守孝三年。
在故土的日子,他心中仍不忘诗与远方。
母亲知道他的志趣,鼓励他去实现自己的梦想。
亲友却难以理解,徐霞客大好少年,不去博取功名,竟然去做些“游手好闲”的事。
可王孺人却说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,“不屑于功名之教,不拘于圣人之言”。
还亲手为徐霞客做了一顶远游冠。
儿行千里,慈母微笑作别。
公元1608年,21岁的徐霞客带着家仆,走向了只在书中见过的山河大地。
论语讲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”,徐霞客记挂母亲,于是旅程时长都控制在十几天,顶多两三个月。
父亲去世后,家中仅靠徐母卖布维生,经济也不如从前。
徐霞客想回家“力耕奉母”。
母亲却一次次拒绝,鼓励他应去更远的地方。
公元1613年,徐霞客开启了他第二阶段的旅程。
此年他28岁,对寻访山川不再是全然的好奇与观赏。
他开始记述自己的所见所闻,于是有了《徐霞客游记》。
去天台山的那日“云散日朗,人意山光,俱有喜态”。
天空的阴云散尽,阳光明媚,山中景物好像和人一样,都很欢喜。
在天台山,徐霞客第一次见到满天繁星,惊喜得觉都没睡。
他观星至天明,只见一轮朝阳徐徐升起,金光万丈,照得山谷间的繁花愈发烂漫。
现在我们常说“公园20分钟效应”:
在公园待上20分钟,人的状态会变得更好。
徐霞客在更为壮丽的景色面前,心情是如何的畅快,可想而知。
离开天台山后,他的下一站是雁荡山。
当时,徐霞客走小道山上,抓着树藤一路登上了大龙湫,然后又走了40多里才到顶峰。
在山上住了三天,山顶上狂风逼人,夜里还有麋鹿来来去去。
仆人们见到此番场景,吓得四散逃跑。
徐霞客见状大笑。
后来,玉女峰终于矗立眼前,徐霞客见到后惊呼“顶有春花,宛然插髻”。
传说此峰是由一少女所化,女孩心系情郎,奈何阴阳两隔,从此在石上一坐不起,化作玉女峰。
决绝凄美。
在那个冷风凛冽的夜晚,徐霞客驻足于峰前。
借月光,与山峰长谈厮磨。
当年楚怀王邂逅巫山神女,其浪漫绮丽,不过如此。
再后来,行至黄山。
徐霞客写道“数里,级愈峻,雪愈深,其阴处冻雪成冰,坚滑不容着趾”。
越往山里走,石级越陡,积雪越深,雪已冻结成冰,坚硬溜滑,无法下脚。
徐霞客拿着筇竹杖凿冰,先挖出一个孔可以放置前脚,再挖出一个孔用来移动后脚,用这样的“笨方法”终于登上黄山。
那是公元1616年,明帝国九边缺饷,连年旱涝、蝗灾,社会已经动荡不安。
老百姓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活,接下来会面对什么,徐霞客也一样。
可二月初四,他依旧独自坐在山上,听了一整日的雪。
那些未知的不安,暂且都放在了黄山之外。
当时世人都以为,天都峰是黄山的最高峰。
徐霞客在爬完天都峰后,却又登上了另外一侧的莲花峰。
在山顶上,他用目力测算、结合脚力验证得出:
莲花峰才是黄山第一高峰。
后世用最精准的科学手段进行了测量,莲花峰比天都峰高出了54.8米,确实是黄山最高峰。
他告诉母亲江阴的春天万物萌发,而黄山却是漫山大雪,呵气成雾。
听着儿子的见闻,王孺人总是面带微笑,神态欣然。
她意识到儿子已经追寻到了自己的天地,不再受困于功名利禄。
公元1624年,王孺人已经80高龄,徐霞客打算停止出游,侍奉母亲。
没想到听闻这个决定,王孺人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:
和儿子一起出游!
“母亲在身旁,你便不需时时感到担忧。崇山峻岭,深渊瀑布,娘要陪你一起去。”
于是已经年迈得走路都困难的她,带上行囊,义无反顾地和儿子出发了。
走向徐霞客口中曾说的那些山峦美色。
只是,此时两人都不知道,这趟旅行,是母子二人的最后时光。
次年,王孺人去世。
霜陨芦花泪湿衣,白头无复倚柴扉。
从那之后,徐霞客常常梦见儿时的自己在母亲织的布匹中穿梭。
那些布很长,小小的他觉得它们像长江那么长。
可母亲却告诉他,长江呀,比江阴城里所有的布都长得多。
公元1636年,徐霞客51岁了,他感到老病将至,于是开始了被后世视为悲壮的“万里遐征”。
彼时,朝鲜国投降,明军东江防线彻底被粉碎,辽东局势进一步恶化。安徽境内也遭到张献忠部队的进攻,庐江、潜山等地爆发战事。
这种情形下,生活已陷入窘境的徐霞客向朋友借了十两银子出发了。
虔诚的僧人静闻,用自己的血抄写了7万多字的《法华经》,想供奉到迦叶菩萨的道场(位于云南大理的鸡足山)。
听说徐霞客要去云贵一带,便与徐霞客一同前往。
乱世行路难。
徐霞客与静闻和尚途经湘江,遇到了盗贼。
盗贼上船,见人就杀。慌乱之下,徐霞客把行李都抛入江中,赤身跳水逃走。
行李中珍贵的善本古籍,以及所写的游记不少都损毁了。
静闻和尚也因惊吓过度,不久病死了。
很多人劝徐霞客回家,不要再去冒险。
徐霞客却拿出一把铁锨,说“何处不可埋吾骨耶”。
他继续行于湘江,登上九嶷山,实现了自己“朝碧海而暮苍梧”的诺言。
转而背上静闻和尚的尸骨,转而向云南行走,一年后,他终于达到鸡足山,实现了友人的遗愿。
公元1637到1640年间,徐霞客在湖南、广西、贵州和云南作了详细的考察,对各地不同的石灰岩地貌做了详细的描述、记载和研究。
他没有任何仪器,全凭目测步量,指出:
岩洞是由于流水的侵蚀造成的,石钟乳则是由于石灰岩溶于水,从石灰岩中滴下的水蒸发后,石灰岩凝聚而成钟乳石。
这些见解,与现代科学原理十分吻合。
战国时期的一部地理书《禹贡》,书中有“岷江导江”的说法,于是当时的人们都认为岷江是长江的源头。
徐霞客却“欲穷江河之源”,面对盘绕不定、岸陡水急的金沙江,在既不通航又不能沿江步行的情况下,他西行万里走了两年,认真考察分水岭,追踪江流的走向。
最终查出金沙江发源于昆仑山南麓,比岷江长一千多里,进而断定金沙江才是长江源头。
然而这趟旅程,也耗尽了徐霞客最后的能量。
公元1640年,一生踏遍华夏高山大川的徐霞客“两足俱废”,无法再行走下去了。
云南地方官用车船送徐霞客回到江阴。
公元1641年,在徐霞客将尚未成书的游记书稿托付给好友季梦良后不久,便病逝了。
季梦良没有辜负徐霞客的重托,将书稿编纂成书,几经修订后命名为《徐霞客游记》。
被视为“中国古代地学百科全书”。
徐霞祖上几辈从商,他若继承家业,多半也能衣食无忧。
而以他的才华和毅力,若下功夫考科举,或许也能从政。
可他偏偏选择了跋山涉水,就算是到现在,恐怕也会被视为“不务正业”。
当时社会动荡,他却从未因此停下脚步,求一份安稳。
当徐霞客“两足俱废”被送回到江阴后,官员来探望时不禁为其悲伤“何苦来哉”。
他回答道:
张骞凿空,未睹昆仑;唐玄奘、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,乃得西游。
吾以老布衣,孤筇双屦,穷河沙,上昆仑,历西域,题名绝国,与三人而为四,死不恨矣。
我不过是一个老百姓,一根竹杖一双鞋,走到黄河、沙漠地带,登上昆仑山区,走过西域,留名很远的国家,与前面三人合而为四,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徐霞客所追求的人生意义,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。
所谓“名”,不过是将所爱之事做到极致的附加值。
1914年,地理学家丁文江在云南考察时,在金沙江元谋谷地的红色砂岩中看到一种典型云母片,他以为这是一个新发现。
可随后他在书里读到,徐霞客早在1639年就已对它作了记载,看到同一个地点“其坡突石皆金沙烨烨,如云母堆叠,而黄映有光”。
丁江文不禁感慨:
四千多年前,黄帝、大禹等先贤,披山通道、治理江河、分定地域,用实践为中国古典地理学奠基;
而四百年前,徐霞客承前启后,为近代地理学开拓创新。
《游天台山日记》中写道“癸丑之三月晦,自宁海出西门。”
恰是那一年的5月19日。
于是在2011年,每年的五月十九日被正式定为“中国旅游日”。
旅游,旅山水风景,游华夏九州。
今天,我们乘坐高铁,只需要一天的时间,就可以从徐霞客的家乡江阴到达苍梧山所在的永州。
可四百年前,徐霞客整整用了一年。
在今天这个时代,人要走得快很容易,难的是慢下来。
面对生活里,最真实的自己。
我们为什么要再读徐霞客?
十点君觉得,很重要的一点是:
他不只是记下了祖国的壮阔山河,不只是记下了治愈人心的壮丽景色。
他更留下了一种精神:
不困于他人界定的人生标准,豁达面对人生的困境;
做自己热爱的事,追逐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。
用户评论
我超级佩服徐老师的旅行方式,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和节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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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霞客的游记真是让人热血沸腾,好想去追随他的足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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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了余生去追寻梦想,徐霞客的一生就是用旅行的名义在过活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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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着“中国第一旅游博主”的文字游历了大江南北,超有幸福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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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老师能写出那么美的游记,他的生活一定很有乐趣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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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欢他那种随性的旅行风格,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去探索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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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徐霞客的日记,仿佛自己也身临其境,特别有感染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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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用一生的时间去体验不同的地方和文化,太值得学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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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老师这种旅行的态度真是让人羡慕啊,我也想像他那样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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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仅是旅游博主,更是传道者,用他的热爱激发了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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